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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
車窗外開始下雨了。

一粒,一粒,就像山巒的眼淚。

初春寒氣依舊濃重,越向西走,車廂內暖氣愈發熏得玻璃窗發懵。

女人伸出食指,擦掉稀疏水霧,青黑色蒼巖繁葉霎間映入眼簾。乘務員的提示音終於響起,如同一道銳利的催命符。

“佷山到了,請到站的旅客帶好您的行李物品,盡快下車。”

視線從窗外收回,暉靈合上了手中打發時間的《太平廣記》,拉好書包鏈,起身。雨越下越大了,恍若鹽女哭泣。她望著烏蒙的天,撐開紅傘。

半小時後。

暉靈站在布滿白虎圖騰的山壁邊,一陣熟悉的眩暈感重新傳來。仰頭望著石雕上的象形文字,她不得不用力掐緊左掌虎口處,方才找回一絲冷靜。

大雨婆娑,山前笑面虎神像聳立,俯瞰著祂的子民。

她定定神,後腳跟輕輕踩在鐵線蕨上,一步,兩步,緩緩走至石柱邊,雙手合十,闔眼恭敬地拜了拜。我回來啦,你默念著。

過了一會兒,有人迎了上來,面帶熱情又有點討好的笑容。

“是暉靈吧?哎呦,都長那麽大了。”

“樊叔好。”

看著來人,暉靈從唇角擠出一點靦腆的笑,姿態放松下來。

廩柯寨。

她已經很久沒有回來了。

2.

初春大祭遇喪事,實屬不祥之兆。

然而若非趕上姑婆去世,暉靈也未必會返鄉。她沒有忘記母親去世之前曾握著她的手,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叮囑道,一旦出寨便是了斷前塵,莫提莫戀,此生切切記得不可回頭。

只是思慮再三,暉靈還是選擇了忤逆母親的遺願。

夢中夢,虎口,血。

如今她懷有未解之謎迫切想要得到解答。

雨聲仍然連綿不休。

靈堂。

檀香繚繞,青燭將熄。黑紗傾覆四周,銅盆內炭火燃燒,滋滋作響。雕刻著虎紋的槐木棺槨居於中央。

今日輪到暉靈守夜。

“她是我們族內最出色的祭司。”

男人離開前嘆了口氣,對回鄉客暉靈說道,意味深長。

《山海經》有言,西南有巴國。此話不假。只是經年來戰亂,天災,遷徙,如今已然四分五裂,人丁雕零。

外婆手劄裏記載著:

“巴族內分五支,巴,暉,相,樊,鄭,俱事鬼神。”

“傳說巴氏之子生於赤穴,憑能稱王,奉為廩君。……昔廩君死,精魂化為白虎,故族內皆崇白虎,世代侍奉。……子若誕於虎時,繼其名,受之庇,當報以巫祝。”

所以暉靈明白樊伯的言外之意,也懂為何母親不願她回來的原因。

寨子裏如今符合繼任祭司條件的只有兩人,一個是自己,另一個便是巴廩。

如若她不願,這個責任便落到了他的身上。

可他……?

回想起記憶深處巴廩的臉,暉靈下意識再度掐緊了虎口,頭疼欲裂。

山中多雨,春季尤甚。空氣裏的水霧混著腐木衰蟬,侵蝕著每個回鄉客的心靈,只讓人感到被浸泡在舊日撈不起來的沈塘裏。

他們闔眼,任憑下跌,下潛,下墜,墮入地獄。來來來,那個聲音說,快放棄呼吸,擁抱我吧。

暉靈發覺關於巴廩的記憶漸漸變得模糊。不知何時起,他只在重覆的夢魘裏出現。

她有時會發夢自己好似從未徹底離開過寨子,同巴廩青梅竹馬一塊長大。藏經閣內,他笑著將鴿子花戴在她的耳邊,害羞地親親她的臉,拉勾。

只是下一刻,倀山,密林瀑布下,他便被撕得粉碎,融化成一攤黏糊糊的肉泥和一張人皮。

但他仍然張著口,淒絕地向她求救。他總是說,阿靈,我好痛。阿靈,你幫幫我。

這突如其來沖擊帶來的恐懼使她不可置信地後退了一步,卻猝不及防撞見樹蔭處那張血盆虎口。

林間窸窣作響,像是小鬼低語。

山洞裏,暉靈看見他冷冷地坐在虎背上,眼神空洞,身體潰爛。

他歪著頭,一派天真無邪地問著她,跑?阿靈,你為什麽要逃跑?嗯,為什麽跑?你不喜歡我了嗎?

然而不待暉靈多言,那陣虎嘯聲便徹底將她震醒。

雨聲漸弱。

夜風透過烏紗刮在少女小臂的濕漉漉肌膚上,陣陣發寒。她再度扣著虎口的結痂處。

暉靈至今想不通這個夢。

***

直至夜半。

油燈已燒滅了數盞,蟬聲歇,雨停,整座佷山徹底入睡。

“阿靈,好久不見。”

一道年輕的男聲從女人身後傳來。

她回頭,只見那人拎著竹傘與燈,一襲黑袍,表情淡如融雪,似笑非笑打量著她。

是巴廩。

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瞳,她已經在夢裏覆習了太多遍。

“是啊,好久不見,我回來了。”

彼時故友重逢之喜,暉靈看著他,聲音幹澀地說道。

3.

清晨,天仍昏晦,未破曉。

暉靈同他走在下山小徑,沈默不語。

四周虎面人身獸的神柱耳邊上一半纏著紅絨,一半蒙著烏紗,含笑盯著來來往往行人,林間風吹過,帶來一股怪魅氣息。

喜氣洋洋,死氣沈沈。

巴山蜀水淒涼地,到鄉翻似爛柯人。

任憑破碎的詩篇在腦子裏拼湊,暉靈在恍惚中迫切想要打撈起一些線索。

無它,她如今心中有太多的問題想要解答,可望著巴廩那張與夢境裏如出一轍的臉,她卻連寒暄的話都難以啟齒。

同撐一把傘,巴廩身上彌漫著麝香味,霸道濃郁,侵占著周邊空氣,晨霧蒙蒙,讓暉靈感到有些眩暈。

「二十三年棄置身,坐愁紅顏老。」

「今日聽君歌一曲,春風吹又生。」

暉靈翻來覆去想著古詩,掐著虎口,低頭打發著沈默的尷尬。

然而盯著他手腕處戴著的那串鴿子花,彼時莫名的念頭突然從她心底升起:

啊,原來他是在等她先開口。

怎麽辦?她要說些什麽呢?

縱然她曾經與他兩小無猜,親密無間。在夢裏她與他更是耳鬢廝磨,交頸而臥。

但回到現實之下,暉靈依舊清醒地明白:

如今時過境遷,你們之間已太疏離,僅剩的只有她那一點無處安放的妄想。

細雨點在女人的額間,巴廩將傘傾斜,擋在她的身前。

過了一會兒,暉靈數著石壁上的羽苔,伸出手接住崖邊落雨,終還是向身側人感慨道,“如今寨子可真靜啊。”

找了個無聊的話題,她心想。

可巴廩卻笑了,他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,眼睛霎時變得亮晶晶,興奮地說道:

“我還以為你預備一直不理我了呢,寨子麽,你回來後就會變得‘熱鬧’起來了。”

“敬請期待。”

巴廩的語氣鄭重裏夾著一點神秘兮兮。

接著他試探性地擅自拉著她的手,見她並無拒絕,唇角的弧度快要翹到眼梢了,如果他是只貓或虎,此刻應該擺尾不休。

一路上,他開始扯七扯八。

今年雨太多了啊,莊稼要完蛋。

對了,你還沒有見過那些小虎崽子吧,現在小孩兒可鬧騰了。

喔喔,你剛回來,還要去拜長輩,不是我說啊,他們叨叨叨得真的很讓人想睡覺啊,靈啊,你要撐住,千萬別打瞌睡。

還有晚上來我家吃飯嗎,我去接你。

那股麝香氣一點點纏繞至暉靈的發絲。

見對方一副同兒時般自來熟的模樣,她終於放下拘謹,與巴廩開始閑聊說笑。

她談起在考古隊的工作,改學西醫後的心得,懷念那些幼時替姑婆跑腿摘藥的點滴。

“對了,我記得你那時身體孱弱,得虧我天天爬崖壁給你扯靈芝送藥呢。”

“看看你現在,已經是頭猛虎了。”

說到盡興時,暉靈擡眼,裝作族裏長輩的模樣,拿土話誇著對方。

巴廩含笑看著面前的女人,連連稱是,眼中閃過無人察覺的冷意。

猛虎?猛虎。

雨落得更大了些,千滴,萬滴,毫不留情地砸在傘面上。他們之間開始必須說得很大聲才能互相聽見。

“你會一直留在這裏嗎?”

他問。

“不,我只向單位請了兩周假。”

她老實回道。

雨打濕了暉靈的發梢,沖淡了那股麝香味。

巴廩的神色裏流露出一絲患得患失之感,比起愛意,那更像是一種猛獸食欲。

雨勢漸大,他將她悄然拉近,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肌膚上細小的絨毛,感受到她的呼吸。

這使得他們看似親昵無比,遠不似久別重逢的發小。

可事實上,他僅需望她一眼便知,從始至終,他與她之間兩眼空空,並無一物,沒有任何情////////欲。

他們都回不去從前。

現在的巴廩於她而言,他實在是部太難讀懂的殘篇。

現在的暉靈對他來說,她僅僅是一縷芳香撲鼻的幽魂。

不過巴人一向具有挑戰精神。

這體現在他們對於獵物總是帶著勢在必得的殘忍。

“春祭,一起參加嗎?”

雨漸熄,他再度試探地問道。

山中寂寂,瀑布化雨。

暉靈看見男人額前碎發沾著的水珠悄然滾落。一滴,一滴,如蠱蟲般潛入頸側。

那雙漂亮的下垂眼顯露出濕漉漉的眼神,就像只被淋濕的小狗一樣可憐,令人動容。

“好啊。”

她答應了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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